1月15日,这个寒风瑟瑟的清晨,一名40多岁皮肤黝黑的农民穿着件绿色军大衣,手里攥着一个白色信封,在河南省平舆县辛店法庭门前踱来踱去。
早晨8时,一辆警车驶入法庭。
“陈庭长,俺的事让你费心了。这些日子,俺心里很乱。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给你写了封信,你先别看,等过两天再拆开吧。”见法庭庭长陈杰从车上下来,农民赶紧迎了上去,把手里攥着的白色信封塞到陈杰手中,转身跑了。
眼前的一幕,陈杰愣住了。她看看农民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信封,心中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一封遗书
往陈杰手里塞信的农民是平舆县万金店镇的王峰(化名)。
2012年,是王峰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年。这一年里,他和邻居争吵,情急之下,一个巴掌,把邻居顾超(化名)打进了医院。出院后,顾超把王峰告上了法庭,要求他赔偿医药费等共6万余元。赔偿的事还没完,做生意用的拉货车又将一个16岁的花季少女撞成了重伤。多年积蓄全赔了进去,妻子一怒之下跟他离了婚。几乎一夜之间,20多万元的债像山一样压在了他头上。
回到办公室,陈杰拿着信犹豫了。拆,还是不拆?陈杰知道,太多的烦心事、巨大的压力,已经让王峰不堪重负。最终,她没有遵守约定,拆开了信封。
“陈庭长、陈大姐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可能我已到了极乐世界。那天中午,您让我在您那吃饭,我从心眼里感激您。我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我精神已经崩溃,走到了边缘,满脑发胀,都是怎么去死,了结这两件案子……”
这是一封遗书!陈杰震惊了。绝不能让王峰做傻事。陈杰拿着信冲出了办公室。法庭的车已经载着别的法官送达去了。必须立即见到王峰。陈杰顾不得穿件大衣,骑上电动车向王峰家的方向追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急如焚的陈杰却没有丝毫感觉。快点,再快点。此时的陈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见到王峰,一定要阻止他做傻事。
十几分钟后,陈杰来到王峰家门前。停下车,她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冻僵,脚也被冻麻了。从车上下来,脚刚一着地就软了下来,陈杰连人带车倒在了王峰家的院门口。
“王峰,王峰……”陈杰声嘶力竭地喊。
听到喊声,王峰走了出来,看陈杰摔倒在地,赶紧把她扶到屋里。
“你咋来了?你看我的信了?”
“我不来,你还真要做傻事呀?瞧你这点出息!你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这点挫折都受不了?难道你这一辈子就挣不来这十万八万?让你赔点钱就要死要活的,你这是懦夫行为。”陈杰拍着衣服上的尘土说。
“给那女孩治伤,我已经把所有积蓄都花光了,我实在是没钱了,这么多债,让我咋还呀……”王峰眼含泪水地说。
“你死了一了百了,你80多岁的老母亲谁来管?你小儿子咋弄?这个家咋弄?将来孩子怎么看你……”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王峰哑口无言。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只要人还在,钱可以再挣,问题可以一个一个地解决……”揉着冻麻的脚,陈杰与王峰谈了起来。从男儿当自强到如何走出困境,从人生不易到做人该有所担当……一旁的王峰时而频频点头,时而掩面痛哭。
安慰、责备、开导,谈人生、谈未来……几个小时的苦口婆心,陈杰终于说通了王峰。
“大姐,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有这傻念头了。”
“这就对了,你记住,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不管啥时候,你想不开了,最后一个电话一定要打给我!”
离开了王峰家,陈杰又径直来到顾超家。
“你俩这事我都说了这么多次了,他王峰动手是不对,可他现在有难处,为这事他已经要死要活了,都是乡里乡亲的,难道真要为几个钱把人逼死吗……”见到顾超,陈杰开门见山。
这已经是陈杰第五次调解这个案子了。摆事实、讲法律、讲王峰的难处。太阳西落时,顾超终于点头了:“陈庭长,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再坚持了,这事咋办,听你的!”
回去的路上,陈杰才想起来,因为着急,一天都没有吃饭。
之后的几天,她又一次次到被撞女孩的家中调解,讲王峰的处境,讲相关法律。直到农历大年二十八,女孩的父亲终于同意王峰分期支付赔偿款。
双方签订了调解书,陈杰又承保让交警队将王峰被扣的车辆放了出来。
“我有手有脚,现在车也领了回来,我就不信我还不上欠的医药费,过不上好日子。”王峰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这辈子,我死不了,就得好好感谢陈庭长,是她救了我。”王峰说,“我以为法官就是官,没想到法官人咋那么好。叫我到法庭调解,说到中午了,知道我回家没人做饭,留我在法庭里吃。吃了饭还让我在她办公室里休息。我真没见过这么好的官。”
四次登门
“你别说了,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现在只能坐着,动也不能动,活着也没意思,你们真判离婚,我也就不活了!”
三十出头的马全是平舆县老王岗乡人。2008年一场车祸,造成马全高位截瘫,妻子陪他看病,照料他三年,花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马全的妻子最终决定离他而去。2010年6月,她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
那个闷热的下午,陈杰第一次来到马全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昏暗的房子里,几件简单的家具已破旧不堪,床上、地上,衣物凌乱地堆放着。床边,一个半满的尿盆上趴着几只苍蝇,散发着阵阵恶臭。尽管是夏天,马全仍盖着一床棉被,面色黄里透青,眼窝深陷,一只青筋外露、树枝似的手无力地垂在床的一侧。
听到有人来,马全睁开半眯的双眼看了看,又重新合上眼。陈杰慢慢走进屋,轻轻推开一扇窗,简单整了整满屋凌乱的物品,而后小心地坐在马全病床边。
“我们是平舆法院……”
“滚,别来烦我!”没等陈杰作完介绍,马全就粗暴地打断了她,两眼一闭又把头扭向里侧。陈杰没有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许久,陈杰悄悄放下两百元钱,静静地离开了马全的家。
“陈庭长第一次来我家,我就感觉她和别人不一样,我家里脏,我身上臭,别人来都离我远远的,还捏着鼻子捂着嘴。她没有,帮我打开了窗,帮我收拾东西。她看上去那么干净的一个人,还坐在我床边。”马全说。
第二天,陈杰与庭里的一名法官再次来到马全家。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出了事情总得面对。她已经照顾了你三年,为了给你看病,花完了你们所有的积蓄,她也算尽心尽力了。咱也得为她考虑考虑不是?她已经到法院起诉了,你同不同意,她都不会回来了……”
马全把头扭向一边,不理陈杰。陈杰“自顾自地”说了一个多小时。
第三天,陈杰又来了。
这一次,陈杰坐在马全的床头时,他似乎没有了那么多敌意。一番耐心劝导,马全号啕大哭起来:“我都这样了还有啥活头儿,我一死啥事儿都没了,也不用麻烦你们了,让我赶紧死算了!”
陈杰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马全:“人无论走到哪都要往前看,你现在腿动不了,可你眼睛还能看,手还能动,你活着,孩子还有父亲,你难道不想看着儿子长大吗?你希望他小小年纪就没有父亲……”
马全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这些天,我也想清楚了,她走就走吧,儿子是俺家的独苗,也是我的命根子,得归我,抚养费她出……”
“我把我的手机号留给你,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临走时,陈杰把一张写着自己手机号码的纸塞到马全手里。
“陈庭长,你,你能帮我个忙吗?”马全怯怯地问,“你能帮我申请低保吗?”
“没问题,这事包我身上了!”陈杰微笑着拍了拍马全的肩膀。
为解除马全的后顾之忧,鼓起他活下去的勇气,陈杰先后到马全的妻子家、马全的姐姐家与她们商量解决马全生活问题的办法。最终,马全的妻子同意孩子随马全生活,并答应尽量多凑些补偿费和孩子的抚养费,离婚后,仍会尽力帮助马全和孩子解决生活困难。马全的姐姐也同意马全与她一起生活,以便照顾马全的起居。与此同时,陈杰多次同老王岗乡领导协调,乡政府特事特办,很快为马全以最高标准办理了农村最低生活保障。
第四次来到马全家,陈杰带来了马全的妻子。两人在离婚调解书上签了字,马全拿到了第一笔补偿款2万余元。
“陈庭长是个好人。”马全说,“一开始我对她态度那么不好,她对我还是很耐心,我说到伤心处,她陪我一块掉泪。为我的事,她跑前跑后,没少操心,我真不知道拿啥报答她。”
村民眼中的好“官”
“当官的我也见过不少,像她这样的,我真没见过。”平舆县斑竹村村民组组长吴洪运见到记者就说,“你见过下雨天穿个胶鞋打个伞在泥地里踹的官吗?”
斑竹村村民吴何,30年前离家到外地打工。他的责任田一直由儿子吴山耕种。这些年,国家对农民耕种的优惠政策越来越多,加上年纪大了,在外打工越来越困难。吴何就想要回责任田自己耕种。可吴山一家就靠这几亩地的收入生活,说什么也不愿交出土地。为此,父子俩像仇人一般闹得不可开交。村里几次调解不见成效。吴何到乡里、市里不停上访。这一家人,一见面就打骂,已经成了斑竹村的“一块心病”。
案子到了陈杰手里。“判决很容易,按法律规定判吴山退还耕地就行了。可是判完了纠纷解决不了不行呀。”
“陈庭长去了好几次。”吴洪运说,“听说法庭庭长来了,村里人没见过,都跑去看。有好几次,晚上七八点了,她还坐在吴家说这事。让她喝口水也不喝,一直说。有几次,下着雨,她打个伞,踩一脚泥就来了。劝了吴家父子,又来村委会商量给两家人重新分地。”
“后来村委会把那块地重新分配,把吴何的地分给吴山一部分,两家人再也不闹了。前几天,快春节了,我还见吴山把媳妇蒸的馍、炸的油条给老头送过去了。”吴洪运说,“俺村人都说,陈庭长真是个好官。”
“无论哪级干部,只要为老百姓办实事,老百姓就认为他是好官。那天陈庭长走的时候,俺家属拉着她不让走,说,‘闺女,你真是个好人!’她走到村口了,俺村多少人跟着她,拍着手送她。”吴洪运说,“她不怕麻烦、不怕吃苦,没有架子。我活六七十岁了,头一次见这样的官,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还一趟一趟地跑。”
“辛店法庭所辖5个乡镇,处理的多半是农民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小事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引发刑事案件,甚至是家族间的群体性事件。如果处理得好,老百姓满意,这些淳朴的农民也会用他们的方式感谢你。”陈杰向记者讲述了不久前办理的一起案件。
宋立森和李国立是地邻。宋家的地里有一条小路,靠近路边的麦子常常被人踩坏。为此,宋立森十分生气。这天,他偷偷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想看看究竟谁踩了自家麦田。正巧看到李国立路过,不小心踩了自家的麦子。宋立森从树后窜了出来,两人发生争执,进而互相扭打,结果双双住进了医院。
“几根麦苗能值多少钱?就为这点小事,闹得两个人都进医院了,值吗?你们两家,田挨田、地挨地,下地干活时,谁家车推不动了,帮上一把,东西拿不动了,帮着拿一下,比亲戚还方便,为这点事,还闹到法庭来了……”陈杰一番劝解,两个大汉脸都红了。中午时分,两人握手言和。
“这都中午了,为咱俩的事,人家陈庭长连饭都没吃。要不,咱俩请她吃个饭?”宋立森说。
“可中!那应该的。”李国立表示赞同。
可陈杰说什么也不同意。两人悻悻地走了。
没过一会儿,两人又回到法庭,手里还拎着鱼、肉和菜。
“陈庭长,你是个好官,我们知道,你们有纪律。可这是俺俩一点心意,俺俩商量好了,自己下厨,就在法庭给你做一顿饭。”说着,两人向小厨房走去。
半个小时后,一桌丰盛的午餐摆在了陈杰办公室的桌上。三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了起来。
“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顿饭。”陈杰微笑着说。
“我就是为调解而生的”
记者:您所带领的辛店法庭,每年调解结案率都在90%左右,你们怎么做到的?
陈杰:要想做好调解,不能把自己当做高高在上的法官。要像朋友一样和当事人做心灵的沟通。尊重他们,平等地对待他们,设身处地为当事人着想,让当事人感觉到你是为他好,你的话他才听得进去。我要求庭里的法官办每一件案子,都要从法律、事实上向当事人分析透彻,让他们明白如何实现自己的最大利益,明白自己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大多数当事人都是明白事理的,把道理、法律讲清了,他们心中有数了,调解就事半功倍了。
记者:您在法庭工作多久了?觉得累吗?
陈杰:我做民事审判18年了,在法庭也有5年了,说真心话,法庭工作真累。有时候累得我都不想干了。我常常是回到家先换了衣服睡一觉,起来再吃饭,做点家务。有时候,白天忙不过来,晚上就抱一大摞案卷回家订。自己忙不过来,有时还要让我老公帮忙订。我老公开玩笑说,下次你们单位选先进,别忘了把我也选上。
法庭工作压力大,但是也有很多快乐。就拿吴晓何那件案子来说,那天我走的时候,村里的村民们把我送到村口,那场面只有电视剧里见过。你为老百姓做一点事,老百姓就会发自内心地感激你。那天我非常感动,我觉得再苦再累都值了。
记者:刚到法庭工作时适应吗?
陈杰:刚开始当然不适应了。这里条件不如院里,离家又远,中午都不能回家。刚来时我儿子还小,不能照顾儿子,只能把他爷爷接过来。他爷爷又不太会做饭。刚来的半个多月,我情绪一直很低落,很想儿子,担心他吃不好饭。
我记得有一天,中午法庭里炖的鸡,我喝的鸡汤。忙了一天回到家,看见儿子没吃完的剩饭,半碗面条里夹着几根青菜。我当时脑袋里一片空白,那一刻,我迷茫了。我想,我整天这样忙,到底为了什么。
慢慢适应以后就好了,我觉得现在,我已经离不开法庭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种下的,我对这里已经有感情了。在这里,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天,只要我在办公室,就会有一拨一拨的当事人来了又走。每当看到剑拔弩张的当事人吵吵闹闹地来了,经过我的说和,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就特别高兴。每次调解成功,我都十分快乐,这种快乐,是物质和其他一切都无法替代的。我很享受调解的过程,我觉得,我就是为调解而生的。
记者:您每天这么忙,对家里的照顾比较少,家人对此有意见吗?
陈杰:总体上我爱人还是很支持我的,有时候急了也会说,你干脆以后住在法庭,别回来了。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我对家庭的照顾确实不够好,我会尽量争取家人的理解。让他们明白我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也是很有成效的,能够为老百姓解除不少烦恼,也取得了领导和老百姓的认可。虽然我没有像别人家的妻子,把丈夫的吃穿照顾得很好,但我能感觉到,他从内心来讲对我还是很尊敬的,因为我对工作很执著。
我也许算不上一个好母亲,但我用我的工作态度影响孩子,教他要有爱心,教他要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前一段院里让我作报告,我跟儿子说,妈妈普通话不好,你帮妈妈读一遍演讲稿。其实我是想让他看看妈妈的工作,让他知道,人在社会上要有自己的责任和担当。让我欣慰的是,儿子非常独立,有主见,成绩也很好,他现在上初中了,在班上是班长,很争气。
记者:您觉得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杰: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能够为别人做点事,做别人需要的人。金钱、职务,这些外在的东西都不能给人带来心灵的快乐。不管做什么,自己觉得值得最重要。对我来说,为老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能够化解一个个心结,看到他们愁眉不展的脸上露出笑容,才是我心灵的快乐。
为老百姓办事,就是好“官”
“法官不是‘官’。”采访中,陈杰一遍一遍地强调。她说:“做法官,不能高高在上,要尊重每一个当事人。”
然而,在辛店法庭所辖的5个乡镇,老百姓们都说:“陈杰啊,是个好‘官’。”
为了阻止绝望的王峰自杀,陈杰冒着寒风追到王峰家中,苦口婆心地劝导,使他重燃了生活的希望;为了解开父子俩的心结,她冒着大雨,踏着泥浆,一次次到斑竹村吴家调解,使反目的父子和好……她所做的一切,老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在淳朴的农民眼里,无论哪级干部,只要为老百姓办实事,就是好“官”。
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麻烦,陈杰就是想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一点事。于是,在这里的老百姓心中,辛店法庭就有了这样一个“不是官的好官”。
这个“官”,在办案中追求的不是结果,是效果。
“以前以为法官就像电视里一样,坐在堂上,法槌一敲,开庭审案。没想到,陈庭长说话客客气气,一遍遍地给我们讲道理。”一起邻里纠纷的当事人周月华说:“以前我们两家见面就吵,没想到,一场官司下来,我们倒像亲戚一样,常常走动。”
“本想着一分钱也不赔,这官司就这样一直打下去。”一起人身损害赔偿案的被告陈永社说,“还是陈庭长说得对,钱短人长。现在,虽然赔了点钱,老爷子再也不为这事闹心了,心情好了,身体也好了。”
陈杰似乎有一种魔力,总能让当事人信任她、听她的,化干戈为玉帛。这种魔力,也许就是,爱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