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的大姨妈去世了。老太太是吃过大年初一的午饭后走的,算是又增了一寿,所以,她的享年应该是91岁。
大姨妈姊妹四人,她排行老大,我的岳母行四,她们还有两个弟弟,姐弟六人的最大龄差将近20岁。他们的父母过世时,岳母和两个兄弟还小,其童年和少年只有依靠他们的大姐当家作主。后来,受过教育的大姨妈嫁到了西边七里地的唐营寨,从此,她和丈夫一起成了寨里小学的教师。这个职业给她的三个妹妹创造了学习的机会,而她的两个弟弟却始终不为所动。最后的结果是,姐姐和姐姐的孩子都成了城里人,两个弟弟和弟弟的孩子一直在家做农民。
很早以前,大概是抗战的最艰苦时期,日寇攻打唐营寨,单纯脆弱的大姨夫一度被吓疯过,后来治好了。大姨妈与姨夫生了两个女儿,现在都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解放后,十里八乡第一漂亮的大女儿反修接大姨妈的班,成了唐营寨小学的语文教师,并招婿入赘;长相一般的二女儿唐新华学习中医,毕业后在三门闸乡卫生院从医,后辞职单干,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妙手回春先生。两个女儿结婚成家后,又各生了两个女儿,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直说吧,大姨妈带领她的后代率先步入了小康之家,她那早逝的丈夫,完全可以在九泉之下放心瞑目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姨夫当上了右派分子,经不起折腾,治好的疯病又犯了,而且时好时坏。正常的时候,一边教书一边挨斗,犯病的时候,独自一人,赤身裸体,长时间闭门不出。后来,大姨夫的疯病变成了永久性的,再也没有好过,像一个怪物似的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面,50多岁便驾鹤西去了。
大姨夫去世后,大姨妈虽然失去了精神依托,但是,坚强的她从此成了婆婆家和娘家名副其实的老大。为了站稳脚跟和打开场面,大姨妈渐渐学会了喝酒与吸烟,练就了一身待人接物的本领,让远近的男人皆不敢小觑。19年后的1994年5月一天,大姨妈突患脑溢血,经抢救虽保住了生命,却落了个半身不遂大脑不清的残疾,常年卧床不起,两年后,90多岁的婆婆离世。大姨妈靠着两条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了整整20年才缴械投降:一是她自己久经考验的体质和意志,二是大女儿和大女婿夫妇的精心照料。
大姨妈性格坚定,除了吸烟喝酒,说话高声大嗓,还勤劳勇敢,乐善好施,她用自己微薄的收入支助了许多家贫如洗的孩子上学读书。小叔子家有二子一女,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大姨妈倾力支持,三个孩子都上了学。为了感恩,小叔子干脆将其长子过继给了大姨妈。后来,三个孩子都成人成家成业,不但有了自己的孩子,还在各自的事业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他们将大姨妈视作自己的至亲。有人说,很长一个时期里,唐营寨小学靠的就是万老师,没有她,这所小学早就垮掉了。大姨妈名叫万廷芳,在唐营寨统称她万老大。
大姨妈的坚强与坚持,不但延续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为唐家和她娘家的亲人们提供了精神支撑和对长寿的信心。今年已经80岁的岳母,在以往的20年间,每一年至少回去看望大姨妈三到四次。每一次,我们这些晚辈都轮流陪同,以妻和我陪的次数最多。一直介于清醒与混沌之间的大姨妈,竟然每次都能认出妻和我来,还能够清晰地叫出我们儿子的小名。对自己的四妹,她却有时认识,有时不认识。
妻说,她和她哥哥的童年差不多是在唐营寨度过的。妻记忆中的唐营寨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大集体的时候,唐营寨的寨墙被村民们以各种荒唐的理由扒掉了,只留下了又宽又深、水清草丰的寨海子(护寨河)。妻清晰地记得,夏天,她和许多小伙伴在海子里摸鱼、戏水,冬天,他们则跑到海子里溜冰、玩雪。如今,寨海子早已经被截成了若干长短不等、高低不平的沟壑,沟底干枯得没有一滴水,有的被村民种上了麦子和各种蔬菜,有的成了垃圾的乐园。
正月初二日上午,妻陪我回西平老家看望大伯和老舅,下午返回,稍息后,再走一家亲戚。初三日晚上,我陪妻回到了唐营寨大姨妈生前住过的老宅,奔丧吊唁。
一座四合院,三间青瓦房,既不荣华富贵,也不穷困潦倒,简单干净,普通平常。我们鞠躬行礼,烧纸祷告,然后陪着大姐二姐守灵唠嗑。大姨妈小叔子的三个子女都来了,带着他们的孩子。过继给大姨妈的那位长子今年50多岁,在广西南宁工作,闻讯后立即赶回,尽守孝道。我和妻进院时,他正戴着老花镜趴在堂屋门前一个破旧的椅子上写悼词,头顶的石榴树枝上,挂了一个昏暗的灯泡,在寒冷的夜风中,摇摇晃晃。
由于没有住处,加上天冷,不到11点多我们回县城一酒店休息。路上,妻向我简述了大姨妈与小叔子家两代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妻说,那位表兄写好悼词后,交给她过目修改,她只对一处不贴切的用词提了修改建议,表兄采纳了。妻说,两家人的真诚和实在令她感动。当下,能做到他们这样的人家,越来越少了。
今晨5点半起床,吃了一包泡面,就驱车返回唐营寨。县城距寨子十二三公里。
6点50分,乡教管站为大姨妈举行了追思会,亲朋邻居上百人前来送别,表兄哽咽着念完了自己亲手写的悼词。7点,亲属们护送大姨妈遗体去县城殡仪馆火化,10点半,回到唐营寨老宅,做土葬的准备工作。
众所周知,中国的殡葬改革并非徒有虚名,而是彻底失败。尤其是豫南一带,近30年来,这项改革从一开始就与其初衷背道而驰。改革前,直接土葬,改革后,先火葬再土葬,胆敢偷偷直接土葬的,一经县乡民政机关的眼线获知,迅速密报,领导就会带领一大群打手,扛着铁锹,拎着汽油,挖坟开棺,拖出尸体,就地焚烧。这种恶毒的做法,一下子就将对祖坟和亡灵深怀敬意的农民给镇住了。计划生育政策肥了一大群人,殡葬改革又肥了一大群人。农民在原来支出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项火葬的资金和体力支出。活不好,死不起,已经成了困扰农民的两大枷锁。
依照当地的习俗,入殓、行礼、哭灵、叫魂、封棺。上午11点半吃饭,下午1点半出殡,大姨妈的骨灰与大姨夫的遗骨一同葬在了寨南门外偏东不远处的麦地里。整个丧事由村子里的执事者操持,一招一式,一点一滴,清楚明白,严格认真,亲属听招呼行事就是了。一声令下,亲人们哭止有序,看上去很乱,其实一切都在习俗与礼仪的掌控之中。我遵从乡俗,头系孝布,忝列亲属当中,踽踽前行。
看着装有大姨妈的骨灰的棺材入墓起坟时,我的心里突然想起了从未谋过面的大姨夫和又高又厚的寨墙,还想起了寨海子里青青的水草和大门前成天坐了许多成年人的小学校园。还想起昨晚,大表姐夫田哥对我说,这几年,小学校已经没有生源了,上面拨款百万,要把它改造成幼儿园。想到这些,不禁感叹,与日新月异的城市相比,我们的农村在方方面面,真正做到了忠贞不渝,千年不变。安危与悲喜皆在其中。
2014、2